| 由于沈从文的故乡凤凰县处于湘西沅水流域，是土家族、苗族、侗族等少数名族聚居区。地域偏远，文化落后，丰富的乡下经验，熟悉的湘西风土人情以及民间文化构成了他文学创作的重要源泉，而他笔下的女性形象就像一泓清泉，朴实却又不失诗意，蕴含着一种古典美的气息。 一、浅谈古典美 沈从文的文学创作，总是在不停的追求“美”。他曾这样说：“我过于爱有生的一切，爱与死为邻，我因此常常想到死，在有生中我发现了‘美’，那本身形与线即代表一种最高德行，使人乐于受它的限制，受它的处治。”“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可以说，沈从文哲学的核心是美，他的作品的美属于一种静态的美，这种静态美达到一定的程度，便是一种古典美，是在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中，通过对湘西人文风情的细致描绘，创造了一种湘楚文化熏染下独特的人文意境，而这种意境又恰恰是构成古典美的重要组成部分。沈从文笔下的女性形象，多是具有自然美和人性美双重属性的，那么古典美又体现在哪里呢？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扶栏露华浓”的花容月貌，是“静如柔花照水，行如弱柳扶风”的优雅风致，亦或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横溢才情？在我看来，古典美不仅仅是集聪慧温婉、美貌才情于一身，它还随着时代的发展，夹杂着一些个性元素在里面。首先古典美是一种柔和的、似水的、如花的，它是一种生命诚恳与善意态度的流露，它是用柔情去平复强硬的冲撞，它在这个世界上柔韧而持久，它带着那样一种精致、细腻与优雅，穿梭在紧张疲惫的生活之中。其次古典美是一种独立人格的美，是独立的，不攀附，不俯就，孑然独立，不扭捏，不造作。再者，古典美是一种自由思想的美，它或激情四射，或辗转低回，或恣肆徜徉。再次，这美形式是多变的，可以委婉，可以羞涩，他像水，并无常势，或慷慨豪迈，或婉约动人，或荡气回肠，或夸张浪漫，或精工现实.....因而人的古典美是蕴含于自然美和人性美之中却又区别于它们的一种美的形式。 二、蕴含着古典美的女性形象 （1）纯情自然的少女沈从文小说中以赞美，欣赏的笔调塑造出的纯情自然少女形象，具有代表性的女性形象有自小生长在溪边单纯而又任性的三三；温顺乖巧、多情执著的渡工的孙女翠翠。在她们的身上，可以看到现代人所没有的一些特性。 三三长得很美，虽然作者没有明确的描写她的外貌，但是从碾坊外的小树林飘忽的葱绿衣裳；母亲看到的苗条，如一根笋子的身材；管事先生与白脸少爷眼里的“美人”中，我们依然可以清晰的感觉出三三的美。她的美并非她的外表，而是那清纯、真诚、正直的心。她抑强助弱，喂鸡时总是驱赶那蛮横无理的鸡，直到妈妈代为求情方才停止；对于潭中的钓鱼者，三三有双重的标准，每遇不甚熟悉的人，则高声警告：“不行，这鱼是我家潭里养的，你到下面去钓罢。”或求助于母亲折断他的竿子，当母亲照例代为讨情后，三三便坐在旁边静静的看着，心里记着数目，回头告诉母亲。一旦看到鱼大且拉的不合式而折断鱼竿时，便向钓鱼人咧着嘴发笑，并匆忙跑回家告诉妈妈。如果钓鱼的人是熟人并且是讲道理的，三三却是对他们说：“鱼是各处走动的，又不是我们养的，怎么不能钓。”并坐在旁边看，还向他们讲述别人折断鱼竿的笑话。三三的思想是自由的，他可以慷慨豪迈，也可以任性刁蛮，但那股可爱中带着的半点俏皮，使得三三的个性凸显的淋漓尽致，带有一股乡野女子小女儿情态的古典美。三三从不羡慕别人的金子宝贝，她热爱自然，因为黄昏太美，便要母亲陪她坐在枫树下，送那片云过去再走；她与母亲在一起才能够安安静静的睡觉，但有时却又故意任性无理，明明与母亲都觉得女护士长得很体面，但当听到母亲先说出来时，却又否认：“体面什么？人高的像一条菜瓜，也是体面！”，其结论故意与母亲的不一致。虽然三三的心智简单的有些可笑，但她的活灵活现，犹如美丽的珍珠，晶莹纯洁。 三三如山涧水旁的自由之花，听凭生命季节的自然更替，虽无自发的自觉思索，却依着自己的生命本性单纯朴实的生活着。她对于自己对白脸少爷萌生的朦胧爱意不甚自觉，只是在听到白脸少爷死了后，拉着妈妈的衣角，低声说：“娘，走。”回到磨坊，“站立溪边，望到一泓碧流，心里好像掉了什么东西，极力去记忆这失去的东西的名称，却数不出。”此时的三三仍旧不明白那还未开花便已凋零的东西是对白脸少爷产生的些许爱意，她只是听凭心里的意识去想掉了的到底是什么。面对简单的自然生活，三三的想法是那么的单纯，活的是那般的自在坦然。文中曾有一句这样写：“他们在自己习惯生活中达到幸福，却又从幻想中得到快乐。”简简单单的话语，使得三三的那份自然从容，不扭捏，不造作的形象跃然纸上，更给人一种纵使时光流长，那份长于心的岁月静好也不会消失的古典美。 《边城》塑造的主人公渡船少女翠翠，是纯洁美丽的化身。“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的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波，处处俨然一直小兽物。”可就是这么一个在湘西大自然熏陶下长大的孩子，骨子里就含有一种含蓄，羞涩，这正是中国传统中的古典美。 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造就了翠翠含蓄的性格。古人眼中，含蓄是一种修养、一种情趣、一种韵味。无论传情达意，还是创作诗词，他们都讲究意思含而不露，耐人寻味。而且在古代也有女子笑不露齿等规定。边城，一个近似桃花源般的世界，那里少了许多意念性的传教，少了许多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造就了翠翠的性格。翠翠的含蓄贯穿在整个故事中，她这种含蓄的性格对文章故事情节的发展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祖父无法了解翠翠的心思而错误的撮合翠翠和大老。在祖孙二人吊脚楼避雨之后回家路上祖父第一次试探翠翠对大老做媒的看法时，翠翠就采用含蓄的表达说：“爷爷，你疯了，再说我就要生你的气。”此时翠翠心中已经隐约对二老有了好感，只是没有明确的表达出来，而是采用了含蓄的方式，否则她不会反问祖父认识他一家人吗。翠翠把火炬向路两旁乱晃，这个细节表现出了翠翠潜意识里对爷爷乱点鸳鸯谱的反对。这种表达很含蓄，使得祖父不懂得她的言外之意，而误认为是翠翠对于爱情的娇羞和难以启齿，所以才会在后来用微笑奖励大老对翠翠表达爱意的对白。傩送在给老船夫送酒葫芦时提及了翠翠的好，这让老船夫既高兴又矛盾。当他问及翠翠时，翠翠明明认识他，明明把他说的话种在了心里，她还是含蓄的说不认识，可以想象当时的翠翠是多么的娇羞，这完全体现了翠翠的古典美。当杨马兵提亲后祖父去问翠翠的意见，起先她不明对象故作从容，当后来得知人来做媒的是大老而不是二老时，她仍然含蓄的“不曾把头抬起”。这点含蓄虽然很美但是却让人猜不出她的心思。祖父一而再再而三的询问脆脆的主张，她含蓄的“把头低下，不作理会。”这次的含蓄导致了祖父心中的疙瘩，也使祖父明白了她的心思。第二是翠翠和傩送的见面，翠翠在面对傩送时始终是娇羞的含蓄的。她把内心的情绪外化成了两种形式：微笑和沉默。首先来看看翠翠几次意味深长的微笑。当去年送翠翠回家的人说我们这里的鱼现在可吞不下你了的时候，翠翠“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抿起嘴唇笑着。”此时她的心中想起了一个人，她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不自觉的有了笑意，只是所有人都不懂那是只属于她自己的秘密。第二次当祖父提及前年端午的事时，翠翠“嗤的笑了”，因为她也正想着两年前的端午所发生的事情呢。这是心有灵犀的笑，好像自己的心事被看穿，但祖父只当那句话近似玩笑，却不知道原来孙女是为说这话的人。第三次傩送想让人替翠翠和爷爷，以便能够让他们去看划船，翠翠“抿着小嘴笑笑，就把船拉回去”第四次两人又在端午节碰面，这次两人相对而笑。她这种含蓄的表达无不表现出少女面对喜欢的人的内心的娇羞。当傩送还酒葫芦时，翠翠“见客人正盯着她，便把脸背过去，抿着嘴，不声不响，很自负的拉着那条横缆。”她在躲开傩送注视的目光，害怕泄露自己的真实情感。这些描写无不表现出翠翠的性格透着中国的古典美，也为故事情节的发展打下了基础。除了这些还有文章中写道，两年后的端午节，翠翠与祖父进城看龙船，她人长大了，傩送一直在她心里隐现，鼓荡。从祖父与长年的谈话里，听说傩送在六百里以外的“青浪滩”，她恍然如梦地问：“爷爷，你的船是不是正在下青浪滩呢？”，此时，其心已随傩送而去，在摆渡送傩送时，见傩送正盯着自己看，她背过脸去，抿着嘴，不声不响的拉着横缆，乡村少女特有的那种腼腆、羞涩、矜持，显得淋漓尽致，尽现出中国的传统的古典美。 翠翠长大后，内心便起了微妙的变化，少了一点乖巧和欢笑，多了一份深思和羞涩。有时心里完全充塞着一种不分明的心绪，体味到许多原未想到过的东西。她不知道这是应该快乐的还是应该忧愁的，即使愁绪袭来，她也沉静地咀嚼它，仿佛连愁绪也是生命所必需的。翠翠是自由的，又是茫然的。她是湘西那古老方式下的姑娘，她只是依着古老的法则和既有的节奏安分的生活。作品中，翠翠对二老的爱情是在相对无言中默许。大老走车路请媒人到老船夫家做媒，老船夫让翠翠做决定，“翠翠不做声，心中只想哭，可是也无理由可哭”；“回头又同翠翠谈了一次，也依然得不到结果”。对大老，翠翠是无言地拒绝，而对二老确实无言地相许。二老夜晚来到碧溪岨唱歌，翠翠“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悬崖半腰——去做什么呢？摘虎耳草！”“老船夫问，‘翠翠，你得了多少鞭笋？’翠翠把竹篮向地上一倒，除了十来根小小鞭笋外，只是一把肥大的虎耳草。老船夫望了翠翠一眼，翠翠脸颊绯红跑了。”在这两段描写中，翠翠什么话都没有，然而她的娇羞可爱，她对爱情的渴望和坚贞都栩栩如生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大有李清照词句中“和羞走，倚门回首，还把青梅嗅”之妙。翠翠的美，不需要言语，一切都在她的行为细节、微妙心理的表现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2）气质如兰的都市女子如果说三三和翠翠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女子，那么，如蕤便是“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的女子。她美丽，高贵，才华出众，性格温柔。小说中这样写道：“女子中有个杰出的人物，XX总长庶出的女儿，岭南大学二年级学生。这学生既品学粹美，相貌尤其艳丽。游泳，骑马，划船，击球，无不精通超人一等。且为人既活泼异常，又无轻狂佻野习气。待人接物，温柔亲切，故为全个团体所倾心。”但是在如蕤温柔的外表之下，却又一颗不肯安宁的灵魂，在她看来，爱她的人太多了，她却不爱他们，“她觉得一切爱皆平凡的很。许多人皆在她面前见得又可怜又好笑。许多人皆因爱了她把他自己的灵魂、感情、言语、行为、某种定型弄走了样子。譬如大风，百凡草木皆为这风而摇动，在暴风下无一草木能够坚凝静止，毫不动摇。她的美丽也如大风，可是她希望的正是永远皆不动摇的大树，在她面前昂然的立定，不至于为她那点美丽所折服。她找寻这种树，却始终没发现。”这样带着个性，拥有独立人格的如蕤，更具有古典美的内涵。 如蕤远离人群，渴望另一种人生。当她遇见梅时，她大胆地像梅表达了自己的爱，虽然被拒绝，但痴心不改，三年的努力，付出了生命中最美的年华，鄙弃了功利的计算和得失，最终得到了世俗世界所仰慕的爱情果实。可是当她明白这并不是苦苦等待的理想中的爱情时，虽然内心极为矛盾和痛苦，但她还是选择了放弃。这样一个气质如兰的女子对待生命自由、个性自由的渴求以致为此付出了沉痛代价，但她展现个人生命之美的方式却是多变的，在她的生活中，她可以羞涩着坦然，当她被梅从东海里救起时，她知道梅曾又怯又贪注意过她的身体每一部分，“她有些羞涩，但她却不怕她，也不厌他。”也可以微笑着悲哀，在去往旅馆的小阜，一起走在飘散着金黄色槐树叶的树林中，梅因着那秋意，想起自己漫无理性的拒绝，便对着如蕤抱歉似的说：“我快乐得很，谢谢你。”时，如蕤“笑了，她的眸子湿湿的，放出晶莹的光。一面愉快的笑，一面似乎也正估计的有所思索，就在那两句话上，玩味了许久，也就正是把自己嵌入过去一切日子里去。”她像水，并无常势，或大胆执著，或婉约动人。可是不管如何她的那份不攀附，不俯就，孑然独立，不扭捏，不造作的古典美，是如何也掩盖不了的。 二十七岁的如蕤，时光虽然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可是随着岁月的沉淀，她出场时自带的那一份气质，那一份优雅与内敛，无不诠释着现代女子身上古典美的内涵。“从二楼上来的一个女人，身穿绿色长袍，手中拿着一个最时兴的朱红皮夹，使人一看有‘绿肥红瘦’感觉。这女人有一双长长的腿子，上楼时便显得十分轻盈。”“便是那写在口角眉目间的微笑，风度中也已经带有一种佳人迟暮的调子。”“她不能说是十分美丽，但眉眼却秀气不俗，气派又大方又尊贵。身体长得修短合度，所穿的衣服又非常称身，且正因为那点‘绿肥红瘦’的暮春风度，使人在第一面后，就留下一个不易忘掉的良好印象。”简简单单的描述，她的那份简单大方的气质便显现了出来，再配以她同女看护既亲切又温柔的对话，活脱脱一个经过时光的打磨，心性沉淀，内敛的美人。再次面对梅时，她好像明白了很多，她很安静，对于梅的提起的有些话题，要么出口打断，转移话题；要么装作不曾听到，不予回答；要么“两人皆互相望着另外一个人心上的脉络，却常常黯然无声的呆着”。这样看着明媚实则忧伤的女子，也许她的内心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毕竟她是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女子，她走时留下的信中这样写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走了较好，为了我的快乐，为了不委屈我自己的感情，我就走了。”“我只觉得我们的事情业已有了一个着落，我应当走，我就走了。”如蕤执著地要求完美和幸福的天性早已注定了她享受不了凡人的幸福，也注定了她的永远孤独，她理想中的爱情犹如一颗流星，也如一段彩虹，美的飘渺，美的如诗如梦，但是又是那样令人心醉。她愿意无怨无悔的付出，追求，痛苦。那种千人一面，心灵苍白的生活是她的生命不能承受的，这正是如蕤性格中最为光彩夺目的一面。拥有独立的人格魅力和自由思想，使得如蕤的那种古典美气息更加的浓厚，更加的具有个性化色彩。 三、结语 沈从文以其独特的审美眼光，通过或含蓄或恣肆的描写手段，使一系列女性形象各具情态，都有其独有的审美价值，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笔下的女子所具有的古典美使我想起了“美人在时花满堂，至今三载留余香”的诗句，那“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的女子，在时间的长河里熠熠生辉，古韵悠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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